十以外

林林总总,黄粱一梦。闲云野鹤,不过尔尔。

【リサゆき】夜莺·第七章

我要裂开了,我到底在写什么


七、曼珠沙华

    凋零之际

    等着花和叶的

    不该是同样的结局吗


  “红茶,要吗?”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不到的铁皮罐子,轻轻摇晃它,其中的茶叶便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
  “嗯,谢谢。”友希那在桌前看着书,不回头我也能从她回答的声音里感受到一丝愉悦。这愉悦想必是来自这罐红茶发出的声音,因为在马戏团工作的日子里红茶是难能可见的饮品。或说在整个岛上能喝到红茶都是很偶然的事件,毕竟这座小岛不产红茶。

  火炉在帐篷中央迸发出火光,柴火燃烧发出微弱又清脆的噼啪声,炉子上搁着的水壶开始咻咻地喷出蒸汽。

  “友希那喜欢红茶吗?”我找出一对瓷杯放好茶叶,提起了水壶。

  “还行吧。”友希那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书。

  刚刚沸腾过的水和经过发酵的茶叶才一接触,香气便不可抑制地弥漫出来,迅速充斥了这一方我与她共处的空间。

  “气味很香呢。”她淡淡说着话时,我将她那一杯送到她手边。

  “给。”我观察她的侧脸,嘴角的线条相当柔和,她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不错的,“这本书已经被你翻得快要碎成渣了,就这么喜欢吗?”我瞥见她手里的书忍不住说。

  她看这本书的频繁程度已经导致我对它也十分熟悉了,一眼就能看出又是这一本。友希那拥有的书不多,有些是托那些马戏团里有可能出去的人帮忙带的,有些是请求团长才拿到的,能有一本书不容易,所以友希那向来爱惜它们,看书时正襟危坐,翻页也小心翼翼。她的书我也会看一些,因为知道她珍惜这些纸张,我翻书的时候也带上了胆战心惊的习惯。

  但是书既然要看,损伤是难以避免的,看得越频繁书就自然会越破旧,再爱惜也难以避免。此时她手里这本便已经纸页泛黄,边角磨损,甚至书脊也开始松散,感觉时刻都有散架的危险。

  “也说不上多喜欢吧。”她口是心非地回答着,轻轻将书放下,端起了红茶。是《小王子》,果不其然。

  “等一下,”我连忙说着,将一个玻璃罐子打开放在她面前,“白砂糖。”

  “莉莎,”她抬头叫我名字,然后又不说话了,只是盯着我笑了一下。

  我笑说:“砂糖自己加啦。”

  “好。”她应答着自己给自己杯子里放了一勺糖。

  “莉莎今天心情好像不错?”她捏着勺子搅着杯子里的茶问我。

  “是……吗?”我边没来由地心虚起来。要说心情好倒也没有多好吧,只是看她心情好了些所以跟着稍微高兴了一点。

  “你看啊今天难得拿到一点红茶嘛,”我摸着后脑勺笑说。

  “那,”她眼里带上了一丝怀疑,“红茶哪里来的?”

  “还能哪里来的啦……”我将目光挪向一旁。

  “团长?”她问得平淡,但神情满是不信,“明明最近没什么活干。”她没有再演小丑了,我还偶尔搞一搞木偶戏,但是生活质量比起以往是差很多的。我们大概又很多顿饭不见一点肉沫了,菜汤也变清淡了很多。具体多少天我没有专门记,只知道这个时节连海风都已经变得凛冽刮人脸颊,出门还需要披上有些笨重的棉衣。

  “团长……偶尔也会大方一点……嘛。”团长能大方是真的见鬼,但我还是找了这个愚蠢的借口。

  “是吗。”她抿了一口红茶,没说话了。

  我的笑容也随着安静的空气化为乌有了。

  炉子里的火还跃动着、哔啵着,我默默坐到炉子旁边,伸出手来烤火。尽管我的手现在一点也不冷。

  “友希那,对不起……”我说。

  “什么事对不起?”她正慢慢喝着红茶。她喝红茶的时候小口小口地嘬,我想她既是怕烫又是怕喝太快就没有了。

  什么事对不起呢?正要向她解释缘由的时候我又陷入了难于启齿的纠结,要是我直接说出来的话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,也不知道然后我又该怎么应对。

  所以我没有看向她,而是看向炉子里的火,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一些,说:“今天晚饭可能要晚一点,因为我有一点事情需要处理……大概会在太阳落山后了。可以吗?”

  “可以。”她直接答应了。

  “那友希那到时候要是太饿了,可以吃我存的干起司,在哪里你知道吗?”

  “嗯,知道。”

  “不要吃太多哦。”我有点不放心地叮嘱道。

  “嗯,不会的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然后对话又终止了。我盯着自己的手指,它们在刚刚已经不自觉地交错在一起。

  我听见友希那嘬红茶时发出的细微的声音,而后她开口了:“莉莎,感觉很少见呢,突然一个人有事情要办什么的。”

  “也还好……吧,”喉咙突然紧张,使得我声音颤了颤,“也不是就我一个人……其实……你看,我们最近口粮也不多了,我是想去驯兽师那边帮帮忙再多赚一点的。”张口就来的谎言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破绽,说完看向她,她微微点着头好像是信了,我松了口气。

  “莉莎,你的红茶要凉了。”她提醒我,我这才想起来,端过杯子感觉确实已经不太热了。

  “我会尽快回来的。”我又画蛇添足似的补了一嘴。

  她忽而垂下眼睑:“这样真的好吗?”

  “嗯?是说我干活的事吗?没关系的啊,友希那安心待在这里就可以了,做什么都随你心意。”我笑了笑。友希那不演小丑了,马戏团里暂时没什么分量相当的工作可以给她做。至于打杂的脏活苦活,且不说她做不做得来,我是不许她去做的,而且那也赚不了多少——不是说钱,因为我们的身份不过是团长救下来的奴隶,还谈不上什么雇佣关系,就只是赚赚生活资料而已。

  我会在木偶戏之外做做打扫、搬运,算是补一补这个空缺,这样我们两个还是可以生活下去的。

  我并不怨怪谁,非要说一个人的话肯定就是我自己了,这一切与我自己是脱不了关系的。我既然要饱含罪恶感地执意将友希那的人生和自己绑在一起,就不该让她在此之外受到再多的限制了,我要对此承担责任,不然的话我死后定是要下地狱的。

  所以我之前义正言辞地告诉她不用担心生计,我总会想办法解决,她只用做她就可以了。

  此际她看着我的眼神无比复杂,我无从得知那蕴含着怎样的情感。

  她沉吟了片刻。

  “莉莎,不要逞强,我……”她停顿了一小会儿,“我怕你什么时候会垮掉。”

  我愣了。

  短暂的对视之后,我若无其事地笑说:“逞强?不会啦。我也没有做特别累的事,这点程度是垮不掉的,放心吧。”

  我之前确实没有逞强,但是我今晚就要逞强了,我心知肚明。不逞强的话哪里来的红茶呢?

  

  总是忍不住想要伸手摸自己的脸,但是可能会把已经画好的妆弄掉,于是只好强迫自己将手放在腿两边,捏紧了裤子。

  站上台,灯光亮起的那一刻,我看见台下围坐的观众,脸上的妆容变得越发闷人,让我难以呼吸。不知道是从哪次吸气吐气后,胸口也像被重石压住了一般,心脏急速的跳动正敲出沉闷有力的撞击,让我想立刻捂住胸口转身跑下台去。

  但是不能,这是我做出的选择,无论最后的表现是好是坏,我也要撑到最后观众散场。

  友希那当初这样站在舞台上的时候,会是什么心境呢?最初的时候会不会紧张呢?习惯了之后又怎样呢?意识到这是可悲到令人厌恶的角色的时候,又是怀着什么心态演出的呢?

  我只记得我第一次带着木偶上台的时候紧张得两手发抖,声道也紧张得直到演出结束都不能顺畅说出一句话。那么多人盯着自己,紧张是自然的事吧,所以当我后来习惯了专注于友希那的身影,“紧张”就成了被我逐渐遗忘的感受。

  此刻它终于被再度唤醒,在我继友希那之后作为小丑站在她曾站立过的这舞台上时。

  出于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原因,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友希那,而是自己一个人每天偷偷找时间练习,直到今天要首次上台演出。也正是答应团长由我来扮演小丑维持马戏团的人气,今天才破天荒地拿到了一小罐红茶。

  乐声响起,我努力不去想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,只让自己的身体像提线木偶一样随着乐曲摆出预设的所有动作。

  是啊,提线木偶,就像我的头顶还有另外一个“我”,她正捏着操纵木偶的木棍,操纵着我。

  我确实还是差太多了,观众没有多少反应,我自己也感觉自己蠢得可笑。明明不擅长的事情硬要做,想到这我就感觉我也一刻都做不下去了。

  不就是自我折磨吗?化完妆之后我连镜子也不敢照,只是请别人帮我看了看妆容有没有什么问题。

  我好像总是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事,在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之后。

  哪怕我做出选择的初衷是明确无疑的,还是会令我自己困惑不已。我现在做的这一切就像是在兑现一个我一厢情愿的承诺,这个承诺是我从未给出过的,只是在我自己心里。

  表演中的走神让我脑子里过起电影般回想起我和友希那共处的分秒。

  我真的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要一直守着她、看着她,我也没有对她说过我要一直待在她身边,虽然我坚持这么做了。

  但是承诺我也做不出来的吧。承诺是多可怕的事情啊,尤其是许下承诺却不能达成的时候,它就是吃人的空头支票不是吗?徒惹人期盼,也徒惹人付出,换回来的只有遗憾和失落。何况我害怕变数,尽管我和她之间这么多年没有什么变数。

  

  “爸爸,糖——”闹市的路口,我对着橱窗里五彩缤纷的糖果伸直了手。

  “乖,以后爸爸有钱了给你买好多好多糖,把这里的糖全都买下来。”那个在我记忆里相貌已经模糊了的人拉着我的手带我迅速走开了。

  

  “哦实在是太抱歉了我的小友希那和小莉莎,今天吃的只有这么些东西,”老约翰带着满怀歉意的笑坐在桌前,桌上的菜比起如今还要寒碜几分。

  “明天,我保证明天会有丰盛的晚餐,我的孩子们。”寒冷的天气透风的木屋里老约翰的鼻头通红。

  

  “友希那去哪里了呢?”在奴隶贩子那里时,我曾在无尽的黑夜中埋首膝间。

  

  “今井,往后能干好的话我会考虑帮你们恢复自由人的身份。”团长抖着烟灰说。

  

  “你觉得你们能离开吗?”

  

  渐渐从这些附着了魔力般在耳边萦绕的话语中走出来时,我看向门口的方向,友希那正站在门口,身后是日暮的颜色。

  她面色铁青,皱着眉紧紧盯着我。

  还是被发现了啊,我也清楚她迟早会知道的。从撒谎开始,瞒不住就是必然的结果。

  我与她对视着,目光移不开了。但是这只会加剧我想要马上逃的心思,因为她正看着我,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现在这幅笨手笨脚的样子。

  四肢不由得有些发僵。

  我看见她嘴角又向下垂了些许,转过头去走开了。

  啊……看来是真的太不堪入目了吧。那我这次是不是又做了无用功,还让她不高兴了呢?目光扫过观众,突然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格外悲天悯人。

  也许我真该听她的,不要逞强的好。

  这时观众纷纷鼓起掌来,劲头还不小,把我吓了一跳。发生了什么?我只是在做很平庸的表演而已。

  稍稍扭过头,看向身旁,发现我的木偶正在我身边做出有些生疏的问好动作。虽然生疏,但有种别样的趣味。

  惊讶中我微微张开嘴,向上看去,友希那面无表情地探出头,她的手伸出来,正在操纵木偶。

  “继续。”她朝我无声地说。

  原来在身侧有木偶陪伴是这样的感觉吗?我重新看向观众时,他们的目光传达出的对我、对小丑的一切看法都不重要了,因为从这一瞬起我都只会在意身后那一个人的目光,就算我不喜欢小丑这个职业,就算我不擅长做小丑,就算我搞不清我到底在做什么。

  只不过,友希那肯定在生气。她为什么要来帮我?我摸不清了。

  

  “莉莎。”回到帐篷里,卸了妆准备做饭的时候,友希那在一旁看着我,脸色还是不好。

  她只是叫我,不接着问下去。

  “对不起,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是因为还不知道该怎么说,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。”我自己招了。

  “我不在乎你为什么骗我。”她语气平静。

  “对不起,我果然还是逞强了。”我低下头。

  “为什么是小丑?”

  “因为……”

  “我还是讨厌小丑。”

  “嗯,”我不敢看她,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莉莎不是也……不喜欢的吗?”

  “嗯,但是没有办法……我……”

  她没说话。

  我也再说不出“对不起”了,这三个字多轻巧啊。

  “莉莎,一定要这么做吗?”

  “嗯,目前只有这样吧。不能让友希那每天只吃那么些东西啊。”

  “那你呢?”

  “我……那我也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

  “友希那……”

  “今后,教我木偶吧。今天完全是胡来的。”

  “诶?”

  “莉莎,我是不会做出评价的,你扮小丑这件事。”

  “嗯,我理解的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你我不被圈在这两者之间就好了。”她轻声说着,转身去火炉边烤火了。

  是啊,这样一来只是我和她的角色互换了而已。小丑和木偶师,是不是已经注定是不能改变的一个圈了呢?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先这样吧。

  

评论(16)
热度(68)

© 十以外 | Powered by LOFTER